温西

WB@潦草蝴蝶

【太中】金阁寺

太宰治第二人称/架空


请勿上升到真实历史人物身上去,可以想象一下他们只是同名而已。

 

 

《金阁寺》

 

双方交换订婚戒指套,司仪宣布准新郎新娘接吻,你却低下头,俯身轻轻亲吻了女人的手背。

 

你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个与你同样家世显赫的女人是你的目标,从初次到然而两大家族却在这段时间里以最快的速度敲定了婚事。准新郎玉树临风,未婚妻小鸟依人,在外人看来着实是一对璧人。对了,忘了介绍,未婚妻名叫静子,人如其名,静如处子,出落得非常美丽,像没有灵魂的布偶娃娃,看多了也就不想再看了。

 

你其实不喜欢喝酒,但你是今天这场宴会的主人公,因此就算不喜欢也不能拂了敬酒之人的面子。你维持着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应对宾客,“多谢”和“以后也请多关照”这两句话磨破了你的嘴皮,自始至终却未展现出一丝不耐烦。

 

你的家族津岛氏是名门望族,幼子订婚,访客自然很多,就连远在国外的三哥圭治也专门回了国。你在家中排行第六,是家中最小的孩子,上有五位哥哥,其中两位在年幼时便夭折,父亲在你十四岁那年去世,现在由长兄文治与次兄英治打理家族事业,弟弟的这场婚事也是由母亲和两个哥哥做主。兄弟几人的关系并没有多好,勉强称得上是融洽。

 

津岛圭治是和你年龄差距最小的哥哥,他在美国谈了个日本男朋友,家里曾经为这件事和圭治闹得很僵,但没办法,哥哥太爱慕他的恋人,即使不再接受家里的供给也要与对方在一起,直到近两年,家里人才和你没见过这位哥哥的恋人,但听母亲说起那是个与你同龄的男性。母亲提起他们时面上净是鄙夷之情,好像宁愿从未有过这个儿子一样。她对于当初送老三去国外读书也懊悔不已,坚决认为是那帮洋人带坏了她的孩子,才染上了这个病。

 

到了今天,你才真真正正见到了自己那未曾谋面的“三嫂”。

 

你将此称之为命运般的邂逅。

 

很多年你都没能忘记。中原中也在那年年初你的订婚宴中如此出场。他来自西洋,行贴面礼时踮起脚尖,身上的味道很好闻,一条黑色的锁骨链戴在他葱白纤细的脖颈上,分外惹眼。你只感受到了一瞬那个男人面颊皮肤的细腻,然后对方便很快退了回去,站定,个头不高,但脊背始终挺拔。男人身段苗条,美貌气盛,说话的语气不卑不亢、礼貌有加,听闻他出身不大好,父母早亡,早年和哥哥走散,在孤儿院生活到十六岁才同哥哥重聚。

 

“听说他哥哥也有那个病。”母亲的语气满满都是恶意。

在母亲眼里,同性之间不应当存在如此关系,那是违背常伦的。但你并不排斥这种情感,也不排斥哥哥的恋人,甚至在见到他的那一瞬间产生了最原始的好奇。

 

宴会结束后,几位哥哥忙着收尾,和你道别过后的未婚妻跟随父母离开,而你装作不经意地来到那个小个子男人的身旁,他站在门口处,黑色手套服帖地包裹着他纤细的手指,手指夹着烟,然后便见他朝着夜色吐出一口雾。他的轮廓气质在自然状态下都有几分毫不收敛的凶狠,却在抽最香甜的Marlboro,你知道那个烟草牌子,被形容为女性的香烟。你观察到他嘴巴的形状很好看,你在想,这样的唇若是吻下去会如何?他口中的烟又是什么味道的?

 

你沉默,直到对方开口将你的思路打断,同你问道,“听你哥哥说,你的笔名叫太宰治。”

意料之外地,他比你想象中的还要了解你一些。你饶有兴趣地侧过脸看他,笑道,“是。”

“我看过你发表的文章。”青年说着,掐灭了烟。

“只是闲暇时间写的一些并不入眼的东西。”你微笑道。

 

“虽然我讨厌跟虚伪的家伙相处,不过听你哥哥说你们关系不错。”他重新将烟衔在嘴巴里。

你笑了笑,却并不觉得被冒犯到,意外地,他是这种有话直说的人。

“我和圭治哥年纪相仿,因此共同话题也多一些。”完全错了呢,从小到大,你和哥哥们聊天的次数其实屈指可数,但你这么回答,只是因为圭治是将你与面前之人唯一联系起来的纽带。

他看了你一眼,“今天是你的订婚典礼,开心一些吧。”

“哦?中原先生怎么这么说?”

“没什么,和你哥说一声,我在宅邸的大门口等他。”他又将烟取下来,“那么,就此别过。”

 

你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轻轻叹了口气,为你自己,也为那无趣又可怜的订婚对象。

 

 

那天圭治与母亲和长兄又大吵了一架,与家里人不欢而散,后来你没再见过他,问过旁人才得知他定居在了京都。你了解母亲虽嘴上不饶人但依旧挂心于他,便提出代替家人去看望圭治,并答应寻找机会劝说圭治与中原分手,母亲同意了。

上一次去京都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你和圭治年幼时身体不好,曾有算命的说东京风水不宜养人,去僻静的地方才得好,于是你们被家仆带去京都久住,直到十几岁才重返东京。想来已经过去了许多年,你对京都的印象早已模糊,若说在那模糊的画面中有那明朗的一点,便是金阁。你曾跟随大人去金阁寺跪拜祈福,虽然不信神明,却对金阁之美难以忘怀。在那之后你在画中和书上都曾看到过金阁寺的样子,但你觉得那始终无法与记忆中的金阁媲美。

 

到达京都之时已是傍晚,哥哥一早便等着你,你一眼便看见站在他身旁穿着和服的中原中也。很难不去看他,他总使你想到记忆中遥远模糊的金阁寺。斑驳的月光从他的眉骨流淌至他的唇瓣,你渐渐注意到他也在注视着你,这样的认知令你感到愉悦。

 

三哥最近染了风寒,你嘱咐他注意身体,他应了声好,早早便睡下了。母亲叫你转告的话,你统统吞回肚子里,你知道的,说什么都没用的,母亲和长兄同三哥写了那么多信,不管是严厉的责备,又或是苦口婆心的劝说,如果三哥能够选择不爱中也,又怎么会和家里闹到这般田地。

 

你最近常常难以入眠,又觉干躺着着实没有意思,便起身向门口走去,发现有一人坐在灰白的石阶上饮酒。他发现你了,询问你怎么回事,你说睡不着,自顾自在他身旁坐下。入秋以来天气愈发寒凉,路旁红叶渐盛,你拿起他啜饮过的酒杯喝尽了剩下的一点酒。他诧异地说,如果你想喝,可以去再拿一个杯子。你摇头,说不用了,这一点已经满足。

 

你开始寻找一些话题,他也在不知不觉中向你打开了话匣子。

“所以那个传闻说你在二十一岁的时候和咖啡馆的女侍投海自杀未遂[1],是真的吗?”

“是真的。”你觉得这没必要骗他。

“还是大好的年纪,怎么就想着死呢。”你看清他的脸颊已经有点红了,估计他酒量并不是很好。

“只是当时看着海,总觉得那就是我生命的尽头了。”你说。

 

你换了个话题:“这次我来恐怕要叨扰你们一段时日,母亲让我劝圭治哥回家。”

“猜到了。”中原中也说,“我并不会强迫他和我在一起,但我也并不会先提出分开这件事……”

“你很爱圭治哥吗?”你好奇。

“为什么这么问?”他转过脸疑惑道。

“因为我觉得,你看起来并没有很爱他。”

 

你们挨得稍微近了一些。他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说:

“在美国的时候,你哥哥帮了我很多。”

“你该不会是为了报恩才和他在一起的吧?”

“这是说的什么话,当然不是。这话你在我这里说也就罢了,你哥哥身体不好,别在他面前提。”

 

中原中也起身,并嘱咐你:“早些睡吧。”

 

你说好,却留在原地,直到后半夜才回房里。你看着窗外的月色,心里盘算着过几天找个时间去一趟金阁寺。

 

圭治的病加重了,他开始持续不断地发高烧,请了医生来看才知道是转为肺病了。我向母亲写信说明情况,请求在这里多留一些时日照顾兄长,母亲回复得很迟,信中哭诉说近来事事不顺,家中生意也出了些问题,她便说都是因为哥哥罔顾伦常,非要同男人在一起,让神明震怒,才要给家族降下惩罚,但最后到底还是叫你在这边好好照顾哥哥。

 

圭治喝完药总是提不起精神,你想起你年幼时其实并不怎么喜欢这个身体和你同样不好的瘦弱的哥哥,因为人的天性如此,人们向往的总是自己得不到的东西。中原中也白天要出去工作,你就和他轮流照顾圭治,看了几次医生,对方都只说一定要静卧,好好养着,于是中也只好代替圭治将其原先的工作辞去了。

 

从深秋到初冬,圭治病得愈发重,每天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

 

又一次,圭治晚上烧到三十九度,嘴里还不停嘟囔着中也的名字。他的面颊烧得绯红,不停咳嗽,直喊着冷,可身上却烫得要命。躺在床上的哥哥如此脆弱,如此痛苦,你看在眼里。医生说肺结核是很难痊愈的,肺病是很痛苦的,人活着就没办法不呼吸,而你当时想,圭治何时不再有呼吸就好了,死掉反而是解脱了。

 

你和中也守在圭治的房间,不知何时,中也睡着了,下一秒,他的脑袋滑落在你的肩头。你伸出手揽住他,你们之间的距离那么近,差一点你就能吻到他的眼睛。看着他,你在想些什么呢?你在想,中也啊,眼皮真的很薄,肤色很白,看上去像脆弱的玻璃。视线从他的眼皮移到他的嘴唇,你的手扶在他的脖子上,你让你们之间的距离缩短,再缩短,但你最终还是没有吻上去。你也问过自己,为什么不直接那么做?

为什么,没有直接吻上去?

 

你们互相依靠睡了一会儿,醒来时他已经不在身边。你踱步走出屋子,天还黑着。他蹲在门口抽烟,依然是你知道的那个牌子的香烟。

“你烟瘾很重。”你说。

他回头,见你来了就想把烟灭了,下一秒却被你阻止。

“一直很好奇,那种烟是什么味道。”你靠近他。

“你要试试?”他问,白雾从他的薄唇中溢出。

你也蹲下来,伸手去拿他的烟,但他的手往后挪了一点,错开你的手指的到来,他说,“算了,烟并不是什么好东西。”

“你以为我不抽烟吗?”

他看了你一会儿,道,“不像。”

“不像什么?不像会抽烟的人,还是不像不会抽烟的人?”

“我可以给你新的一支。”

“不,我就要你手上的。”

“这个我抽过了。”

“就是要你抽过的。”

“有什么区别?”

他亮晶晶的蓝色眼睛在只有一片漆黑的世界里格外显眼,你近乎发疯地想:这个人身上为什么没有一点死亡的味道?

 

京都那年的雪来得格外早。

 

下雪了,雪花漫天而降,落在你的嘴唇上,你抿了抿嘴,感受到它们融化。你的左手撑在地面上,倾身邀请他尝一尝这雪的味道。

 

因为就想在他的注视下吻上去,偏不要偷偷摸摸,要正大光明。

 

作为回报,你也体会了那种烟的味道,温热的,甜美的,带着一种脂粉气。你想起关于这个香烟品牌名字起源的说法之一:“Man always remember love because of romance only(男人只因为浪漫而铭记爱情).”

 

你贴着他的嘴唇说:

“除了中也的,其他都不想要。”

 

 

自从那个吻之后他就不再理你,当时那个氛围你觉得他就算给你来一拳你也不会惊讶,但很显然,他克制了自己往你脸上挥拳的冲动。你抹了把被咬破的嘴巴,而他回头朝屋子里的方向看了一眼。你疯了吗,他压低声音问,你明知道……

“抱歉,一时没忍住。”你摸了摸自己的下唇,一点也不像抱歉的样子,心里其实回味无穷。“但中也是属狗的吗?”

 

他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你,拂去了自己肩上的落雪。

“你昏头了,该回去睡觉了。”

你笑,自己确实昏头了,今夜做了一个美梦。

在那之后你躺在床上,梦见了那支香烟的味道是怎样融入舌尖里,梦见了一双紧紧闭着的眼睛,那个人眼皮很薄,你注意到那眼皮上紫色的细小血管。

在那双眼睛睁开之前,你先醒了。看了眼时辰,只将将睡了一个来钟头。

打开窗户,外面白皑皑一片。

 

某日午后,你窝在躺椅上看书,失眠之症,因此白天总是疲倦,格外没看几页便逐渐生了困意,将书掩面,昏昏欲睡。半梦半醒间,你感受到有人将毯子盖在你的身上,你下意识就抓住了那个人的手腕。那腕骨好细。你用大拇指蹭了蹭他桡骨茎突处,直到他说“喂,够了吧。”方才停手。

“回房间睡吧。”他说。

“不要。”你立刻回答。

“哈?那随便你。”

“睡不着。”你垂下眼睛,睫毛扫到眼脸处,你知道自己脆弱美丽,善加利用就可以博得他的同情。你缓缓抬眼,看向他,用一种楚楚的期待的眼神看着他:“中也陪我睡可以吗?”

 

“不行,我还要照顾你哥。”他甩开了你的手。

啊,失败了。

“圭治哥真幸福啊。”你羡慕地说:“我也想病入膏肓,可以被中也照顾呢。”

“瞎说什么鬼话。”他的表情不怎么好,也许是因为昨天医生说圭治已经开始有心衰的征兆。

你觉得圭治哥很狡猾,虽然生病了,却赢得了他最心心念念着的人的关心和照顾。

 

你接到母亲的来信,信中说家中的生意遭遇了重大变故,你订婚的事宜恐也生变,问你何时归家。为了快些传递消息,你打了封电报说明圭治病重,恐怕有性命之忧,无法在此时抽身离开,你又问母亲可要来见圭治最后一面。

只可惜电报还未发到东京的家中,圭治便已病逝。

 

那日哥哥难得清醒,精神不错,比平时也能多吃下一些东西,看着格外像病情转好的趋势,但后来他们才得知那是回光返照。

傍晚你又与中原喝酒,你问他来京都这些时日可曾去金阁寺参观过,他如实回答说没有。

“那你呢?”他反过来问你,“你去过的。”

“嗯,年幼时去参观过。”

“如何?”

“很美,”你眯起眼睛,装作回忆的样子,仿佛说了一遍还是不够,于是重复道:“很美。”

“略有耳闻。”

“来日,中也和我一道去吧。”

 

啪嗒,他的酒杯不小心倒了,酒洒在地上,他伸出手去捡,你却先他一步握紧他的手。

他还没来得及抬眼的瞬间,你捧着他的下巴再次吻了他。

这次,他好像没再拒绝你。或者还是拒绝了,但你不想听从。

 

很久以后你也曾会想过,到底是什么时候对他动心的?你从不信什么日久生情,你觉得爱情是存在于瞬间的东西,于是你想通了,所以自己是一见钟情了吗?啊,无论如何都不想向中也承认这一点。

从此,它成了你一个人的秘密。

 

那夜还是下雪了。京都明明不是多雪的城市,可你吻他的两次都下雪了,这样想来似乎格外浪漫。男人总是因为浪漫而记住爱情的,所以你往后的人生里不会再忘记他。那么中也呢?中也会记住你吗?你忍不住这样想。

 

而圭治也在日出前去世了。午夜时他的情况又急剧恶化,护士和医生都在旁边,医生说圭治的时间所剩无几。哥哥拉着你和中也的手说了一些话,他要你代他和家里人道歉,让你以后要好好照顾母亲。他向中也道歉,这段时日让他费心了,还说自己根本不是一个合格的恋人。

“别这么说,你当初已经帮了我很多。”

 

你知道这样的场合并不适合有第三个人在场,因此你叫医生和护士出门等候,你自己也出去了,在关门前的最后一刻,你听见哥哥问:“那么中也君是否有把我当过恋人呢?”

 

你靠在门后,没听到中也的回答,反倒听圭治说,“最近我总是在想,你和我在一起是不是只是因为当初我对你和你哥哥提供的帮助,或者是因为在那天的突发事故中,我帮你挡的那一刀……”

中也的声音响起:“没有的事,还有,生病了就应该专心休息才是。”

“当时医生说我的肺部受了很严重的伤,你也是照顾了我很久……”

“是因我而起,他是我哥哥的仇家,完全是冲着我来的,连累了你应该是我抱歉,你后来病弱也和那次脱不了关系。照顾你是我应该做的。”

“第一次见到你,我就很想知道,你会喜欢什么样的人呢。”圭治边咳嗽边笑了一声,笑得很模糊:“我曾经迫切地想要得到你的视线,所以做了很多事情想让你喜欢我,但我发现光有努力是得不到爱的。”

“圭治哥,休息吧。”中也说。

“最后,你能告诉我吗?你喜欢怎样的人?”

中也沉默了。

“修治呢?你喜欢修治那样的人吗?从小就听长辈们夸修治聪明漂亮,惹人喜爱……”

哥哥喃喃自语:“我有时……真羡慕修治啊……他继承了母亲的美貌和父亲的才华……那么多人都喜欢他。”

“你喜欢他吗?喜欢他这样的人吗?”圭治穷追不舍地问,你却没再听下去。

 

你不想听见任何答案。

 

母亲听闻圭治病逝的消息很难过,同时,你也得知家中的生意出了大问题,津岛家的地位在东京一落千丈,与你订婚的家族撕毁了合约,也取消了订婚,母亲对你愧疚不已。

中也没有来参加圭治的葬礼,事实上也没有几个人肯来,两个哥哥为社内的事情焦头烂额,和圭治的感情更是淡薄得很,自然也没有多少伤心。他们面无表情地送走了弟弟,安慰着潸然泪下的母亲。

母亲断言,都是那个人害的,都是那个人害的圭治。

你清楚,她说的是中也。

 

你在圭治的墓碑前看到中也,他比你离开京都前要瘦了一些,下巴更尖了。他戴了一顶黑色的帽子,将花放置在墓碑前,对着圭治的照片脱下了帽子,并放在胸前,静默了一段时间。

 

“之后有什么打算吗?”你问。

“应该还会继续留在京都。”他回答。

“嗯,什么时候离开?”

“明天。”

“这么快?”

“嗯。”

“我知道有一家酒馆的酒不错,屋内也暖和,今晚要去吗?”

“和你?”

“对,不然中也想和谁呢?”

“不知道,我在东京没什么认识的人。”

“那我就当中也答应了哦。”

 

后来你们确实去喝酒了。酒桌上有个陌生女人醉得厉害,一直往你身上倒,你认真观察他的神情,却没从中寻找到一丝破绽。

当晚,楼下男人女人挤在一起打通铺,而你付了额外的费用想要一个清静的地方,所以你们睡在这个独立房间的同一张榻榻米上。你们都喝了一些酒,但都没有太醉。你借着酒意去吻他,他没躲,反倒是早有准备的样子。他闭上了眼睛,屋内很黑,你亲到了他的鼻尖。

 

“圭治哥有到过你的这里吗?嗯?”

你和他十指相扣。

“呃……啊,你猜。”

“我猜没有。”你接着问:“我猜对了吗?”

“鬼才要告诉你。”

“他吻你吗?像我这样吻你吗?”

“谁会在这种时候问这种问题啊!”

对啊,真是发疯啊。

“你喜欢我吗?中也。”

“嘶,你……我不是说过吗,我讨厌虚伪的家伙。”

“可你要喜欢我啊,对吗?”

“哈?为什么?”

“因为我很喜欢中也啊。”

“男人在做这种事情的时候说的话一般不可信。”

“那中也爱我吗?”

“爱和喜欢不是一回事吗?”

“不是哦,爱是爱,喜欢是喜欢。”

“喜欢,喜欢,满意了吗?”

“不可以,中也要爱我,爱我爱到发疯,爱我爱到人神共愤,中也这辈子所有的爱都要归我。”

“啊,你真霸道啊,霸道鬼。”

“那中也会留在我身边吗?”

“嘶,嗯——不会。”

“为什么?”

“因为你最后还是会去找女人,和女人结婚。”                                                                                                                                                                                                                                                                                                                                                                                                                                                                                                                                                                                                      

“诶?这样吗?那我们就死在今夜吧,死在这个酒馆里,等人第二天过来给我们收尸,我们还是抱在一起的。”

“滚啊,要死你自己死。”

“诶诶,不要,一个人死掉是很孤独的。”

“那你找别人陪你去死。”

“不要,我只要中也。”

“你抱得太紧了啊混蛋。”

“要中也和我一起活在这里。”

“到底是要活还是要死?”

“当然是一起活然后再一起死掉。”

“都说了死的时候你自己一个人去死就好了,啊啊那种地方不要啊!很痛啊混蛋!”

 

你们躺在榻榻米上,屋内好暗,你都看不清中原中也的轮廓。你一直睁着眼直到黎明升起,有那么一瞬间你极度后悔当时从圭治房间的那扇门前走开了,没能听到他的答案。如果没有爱,即使得到肤浅的喜欢也是好的。

你回想起童年的时光,努力地回忆着,金阁寺到底是什么样子。去的那天是白昼还是黑夜,是阴云还是晴空,抬头看到的是太阳还是繁星,接待的僧侣穿着怎样的服饰,用怎样的语气说出怎样的话,已经想不起来了。你只记得黑色的屋檐,古老的金箔,华美的,气派的,辉煌的,在记忆中发着光的,金阁寺。

 

你就这样睡去,梦到一个模糊的场景,无法用语言描述,但你就是清楚地知道自己身处京都的鹿苑寺内,除此之外,你还看见了中也的脸。他从你身旁走过,牵起你的手带你往前走。你的记忆开始错乱,莫非,也许你真的和中也一起去过那里也说不定。谁能说得清是不是另一个时空,前世,或者前前世。

 

你送他去车站。他说,就送到这里吧,你该回去了。彻夜未归,母亲或许是要担心,但你此刻想的并不是这个,你说你还会去京都的,但他说回京都后就不住在原来那个地方了。你管他要新住处的地址,他沉默了几秒,最终还是告诉了你。

 

中也朝背对着你的方向走了几步,然后转身,几步折返回你身旁,他握住你的手腕,贴着你的耳朵说:

“喂,其实……在来东京之前,我去了一趟那里。”

你从他身上闻到那种烟草的味道,渗透进他的骨头里似的,昨晚也存在着。

“真的很美。”他说。

 

 

随后他突然抱住你,仅一秒,他就转身走了,没有任何留恋。你站在人来人往的车站,心道从前旁人总说你是大众情人、俘获无数芳心,可现在你只能感叹,也许中也才是个中高手。

 

你开始在京都和东京之间频繁往返,母亲也起了疑心,询问你时你避重就轻敷衍了过去。你觉得目前还处于可控的状态,不管从何种角度来讲都是。你在家中待得并不舒服,便更频繁地往中也那里去。

你在太小的时候就是自己一个人,和身旁的家仆为伴,但他们大多话少,多说多错,因此他们也不敢多言。从京都回到东京后没多久父亲就去世了,母亲和哥哥们将全部心思放在家族事业上,可以说,从小到大,你几乎从来没感受到过爱。但你却渴望在中也这里得到爱,仿佛得到他的爱就可以被神明所救赎。而你,你自己也是,你在一些瞬间里感觉自己很爱他,这是从未有过的感觉。

你犯头痛的时候他会语气恶劣地骂你昨晚通宵简直活该,但你会躺在他腿上享受他的按摩,闻着他点燃从西洋带回来的香薰散发出使人心安的味道。你睁开眼睛,看到他也在看着你,你忽然抱住他,听见他的心脏砰砰跳动。那个时候你发自内心地笑,啊,好神奇,一个人怎么会因为另一个毫无血缘的人而感到剧烈的幸福呢。

分开的时候,独自居住在东京的家中,闻到花香会想到他,夜来风起会想到他,吃饭时会想到他,睡觉时也会想到他,那种感觉像无数密密麻麻的虫子在啃噬自己的骨头,好奇怪,一个人怎么会因为另一个毫无血缘的人而产生剧烈的思念呢。

 

你每次登上东京的站台,登上这趟途经京都的列车,有时是晌午,有时是黄昏,有时是晴天,有时是梅雨;然后在几天后你登上京都的站台,登上这趟终点站是东京的列车,你总看向窗外,那个人停留在原地,窗外的人与物不断倒退,他也变得越来越远。

 

直到昭和二十五年,中原中也的哥哥魏尔伦回到日本,说是希望中也能跟他一起去法国定居。彼时国内正逢战后重建,时局依然不稳。再加之那个时候你与中也的事情被母亲发现,母亲的反应剧烈,本就不算康健的身体每况愈下。

 

中也答应了魏尔伦,等这个夏天过去了就去法国找他。

 

 

你再没有见过金阁寺的全貌。

 

昭和二十五年夏,一位学僧放火点燃了金阁寺,使其舍利殿以及数十尊木像被完全烧毁,纵火者是寺内的一位学僧。[3]

此事在全国上下轰动一时,听闻这件事的时候你的耳旁仿佛轰隆作响,而病弱的母亲还在为你悉心挑选结婚对象,她说,母亲爱你,没有哪一个母亲不爱自己的孩子。

 

“这个叫静子的女孩怎么样?”

“您满意就好了。”

“那这周末找个时间,你们见一面?”

你像对待每一位女性一样温柔地笑着回应她:“好。”

 

你回到房间,书桌前是你写作的废稿,都是一些你不再想要的东西。你看到房间里燃着蜡烛,那时你心里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你想毁了它们。没有价值的东西就没有存在的必要。

你将那些废纸埋进烛火里,起初,你只是想烧了那些没有价值的东西罢了,但后来火势渐大,你突然意识到其实自己同那些废纸并没有什么区别。你坐在房间的角落里,翻开一本陈旧的书,书页泛黄,你想好好读一读这故事,却被呛得不断咳嗽,咳得你眼泪都流了出来。

 

金阁寺究竟……是什么样子的?你记得它无与伦比的美丽。[4]

可你只能通过从记忆里不断搜索的,从书中读到的,从画中见到的,从他人口中描述得知的,拼凑出一幅并不完整的图像。如同与中也分开后的每一秒,你都在回忆他,回忆他的眼睛,他的鼻尖,他的嘴巴,他的皮囊,他的骨骼,他的声音,他的呼吸,他的味道,他抽的香烟,他用过的香薰,他给过你的亲吻和拥抱,他贴近你耳旁时的每一言每一语。你是如此爱着美丽的事物,想记住每一个细节。

如果死亡能够带来永恒,那么金阁寺被一把大火燃烧殆尽,而你选择与它以同一个命运结束,你与金阁寺会否永远保持着初入世时的美丽。在最后的火光中,你看到那熊熊燃烧着的火焰吞没一切,你模糊的视线里,出现了中也的脸庞,以及火光环绕之中,闪闪发光的金阁。

 

这是最浪漫的终结。

 

 

如果还能睁开眼睛,你想买一张去往京都的车票。跟中也在一起的话,去哪里都好,他带你去哪里都好。

 

只要不是没有他的任何地方。

 

 

 

 

END.

 

[1]: 源于史实记录。

[2]: 桡骨茎突,指大拇指背侧腕关节凸起处。

[3]: 源于史实记录。

[4]: “金阁的美是无与伦比的。”——三岛由纪夫,《金阁寺》

[5]: 文中太宰哥哥的名字用了三次的太宰先生三哥的名字津岛圭治,只是同名而已,请勿上升真人!


这个结尾并不是be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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